清华校友总会订阅号｜ 2023 年 09 月 20 日 14:58 ｜北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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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家世居南京，洪杨乱时，先祖避徙湖北；立家武昌，凡六十余年，未曾迁移。

民国纪元前一年，革命志士起义于武昌，光复中华，我就在那时候诞生。入世不久，便随着双亲赴沪。不满一年，又迁移到北京。直至现在十几年间，天津、奉天、北平，走来走去，始终是这三处地方。因此我的籍贯虽说是在大江以南，实际上，个性方面，外表方面，处处脱不了北人的性气。这性气曾引起许多人的惊奇，将来的一切都要建筑在这个基础上。

父亲是学法律的。二十年来，为国家服务，忠勤劳瘁，无时不在奔忙。所以我幼年教育的责任，完全由我的母亲担负。认方块字，读古文，学加减乘除，日夜的督促，她是我当时心目中之最敬畏的人。可是进了学校以后，高小、中学、大学，在这十三年的过程中，自然折磨是有的；不过每次经过母亲的鼓励与安慰，一次，二次，以致无数次的，终使我完成了所有的学校教育。这时，我对于“母爱”二字也就深深地领会到它的真谛，然幸福不能常在。在去年的初春，我的慈亲竟因骨癌症逝世，我真然痛得无以复加！但个人的志趣，更因之而坚决。直到现在，我来航校求学，将近两年；我以前的生活变迁了十分之八，这变迁的力量寄托在什么地方呢？一半是因为我决心尽国民的责任，另一半就是我要实行亡母的遗教。

民国九年春季，我同表兄一同考入了北京成达高等小学。这学校的创办人是徐又铮将军，所以就是小学生也要受极严格的军事教育，并且要一律都住在学校里面。在这里，努力了一二年，成绩很好。每次的考试，总是名列前茅。不过当时最大的收获，不仅在于军事方面，以及军国民的养成；却是在于改变以往天不怕地不怕的坏脾气。

在当时北方的中学中，最有名的就是天津的南开了。不过录取非常严格，我初进去，先做附学生，补习半年，成绩很好，即升为正式生。初级中学三年中，一半是依仗着自己的鬼聪明，一半是侥幸，居然混了过去。可是那时的我确有些儿变了，一方面是离家稍远，一方面又在最易被环境转移的年龄；所以对于功课方面，丝毫不加注意，整日里在运动场中跑跳，虽然把身体锻炼得确是不错，可是学校里的成绩单上没有一门是甲等的，因此不断地获得警告。记得那时每逢寒暑假期，着实不愿回家，因为怕双亲的责斥，弟兄的辱笑。但是他们的严厉监督，曾使我发奋用功。可是不到几个月又回复了原状；这样，直到高中二年级，才渐渐的转变过来。

我自幼的个性就是很强的，近于“刚愎”。在中学里失败，使我的个性变成更刚愎。现在想起来，那时实在有几分危险。青年们的自甘堕落，大多是由于这畸形的个性所促成的。谁知在高中求学二年，竟因一念之故，我的行为又行转变了。记得是这样的：有一个短小时期内，我觉得再如此下去不成了，似乎应该作一惊人之举才好！于是偷偷摸摸的用功读书，九个月的功夫，除了正课以外，完全对另一个新目标“加油”。这目标就是投考大学。九个月中，如今追忆起来，这是很神秘的。白天晚上，无时无刻不在准备。连家里的人都不知道。果然在暑假时投考清华大学，一试而中。这不但使我的双亲快慰，就是在我个人的青年生活史中也是最光荣的一页。并且我一生的关键也就树立于斯！

这时我才注意将来国家究竟需要什么人才，在中学就是习文科的，现在却毅然选习土木工程。第一年觉得很吃力，可是经一二年的苦干——这二年中晚间，在半夜四点钟以前睡倒的时候可说是极少。这样过了四年，功课方面，直到毕业时才能保持不见有一门失败。

我自幼即喜欢运动，清华的运动是有很悠久而光荣的历史。我受了各方面的熏陶，读书以外，对于运动也有相当的发展。四年内都代表足球、棒球校队，替清华争得不少的荣誉。此外，并代表北平及华北区出席运动，一时颇为活跃。不过有一样大缺点，就是清华虽有一个很完备的游泳池，而我竟不去利用，这至今想起仍不免是一个遗恨。

1931 年代表北平棒球队的赵燕生、于滌川、沈崇诲、谭葆宪（自左向右）

青年们多半是富于爱国热忱的。我从小在母亲的严格教导下，对于岳飞史可法等民族英雄真是钦仰得五体投地！五卅、五三……无数次的耻辱，曾使我痛哭流涕！恨不能立即就去和敌人一拼！尤其是在九一八那天，得到不幸的消息后，竟使我如中疯痫！那时国内学生义勇军的组织风行一时，我和林文奎同志就在清华担负这一类工作；经过一二个星期的筹备，便把所有的同学都武装起来了。虽然我们对军事无深刻的认识，但是事事全凭热忱处理，在小范围内也可收了相当的效果。可是另一方面，也得到一番教训：觉得没有组织，没有真切的纪律是不成功的。固然全校同学中有不少爱国志士，但大多数都是冷血之流！平时尚敢大声疾呼，一旦有事，则衔枚疾走，惟恐不远！当时我真是十二万分悲观，尤其是对一般负有复兴中华重任的青年。自从受了这一次教训后，一面我个人埋首干去，同时也增强了我投身军事学校献身国家的决心。

1932 级足球队（级队），沈崇诲（后左 2），赵燕生（前左 1）

民国二十一年春季，也就是大学教育结束的时期。除了加强温习功课而外，也计划出校以后，应向哪方面努力。在寒假中约好林文奎，及其他几个同志计划了好久，决定往西北去工作。原则决定以后，就找路线。最初决定去新疆，可是经过半年的研究，以及翁文灏先生的劝告，并也曾和到那边去过的杨钟健先生商讨，觉得应先打好根基。并设法鼓励内地青年西移，再图进展。所以又规划由近而远的工作计划草案，准备按步实施。

七月毕业后，文奎因故独往杭州应航空学校考试，使我们这团体中失去了一员健将。但我们中其余三个人，仍然在准备一切。那时双亲已赴上海，当然不愿意我骤然远离。于是我不得不驰赴家中，详说一切。终于在说不出的离别情绪中，在家勾留半月光景后，立即北返就道。

三个人按照计划，应先至河套五原。但到了绥远省城，正值王英匪部在五原一代猖獗，同时省城教育厅方面坚持留我们在省府助办会考及全省运动会事宜。傅宜生主席亦欲令我们参加绥远第一届产马比赛会的工作，盛情不可推却。且对于民情风俗等考查亦较方便，终于留在省垣凡四月。在这四个月中，除对于绥远方面详情得了几分了解，把所知道所注意的一一写了报告寄给内地朋友，得使在那里工作的清华同学竟增加到十几个人外，其余的步骤，竟因人因事暂成泡影。西进作罢，到今天我还觉有几分可惜。

在绥远勾留期间，同文奎往来的信札很多。在他的信里得知航校的真实情形，并且感到空军在现代国防上的重要。往日从戎的志向再在我胸中涌现了。同时，虽是短短的四个月，但对于各种社会情况亦有相当的了解。内蒙方面，因受日人的诱惑，躧蹝欲动。我当时有一封信写给文奎提到效力疆场和开发西北，哪一样是国家的急务？结果是归根于自身的效率问题，决心投考航校。我就于十二月二十日冒着大雪穿了三件皮衣，坐在冰箱似的铁棚车里赶到了北平。

沈崇诲在中央航空学校（1933 年 10 月）

考试期是来年的一月一日和二日。匆忙地准备了一个星期学科，侥能中试。那一天接到二封电报：一封是文奎的通知我已被录取，另一封是说母亲在沪病危。真是悲喜交集！翌晨即赴上海。母亲的病，不是由于现在起的，早就觉得腿骨疼痛，但是总以为是受寒所致，并不经意。暑假回去时，开始加剧，当即延医诊治，已病入膏肓！半年内想尽了方法。医生说，这种骨癌是无法可想的。于是拖延下去，越变越严重。我一到家中，看见分别半年的老母竟病成这样，真是难过万分！十数天内，夜以继日地亲侍床前。中间我曾瞒着她与家人赴杭履验体格，当我知道已经及格后，我告诉母亲说已在航空工厂内得一实习工作。她听了后，十分高兴。可是谁知我从此投军的消息，我母亲就始终不晓得！她竟舍我弟兄四人与世长辞了！

二月十六日晚间，母亲去世。二十一日入殓。二十二日晨我就赶到杭州参加入伍典礼，心中实在是无限的悲痛。但是我的决心增强，我将抛弃一切尽忠报国！

六个月的入伍，十三个月的飞行教练，直到现在，将近二年，一切情况在未有结果以前，实不欲详细描写。自问始终在努力奋斗，守我应守的本分。成绩上，在受教期间，也能做到合乎我最初的要求。以后，我更应本着这种精神，为国争光，提高国家的地位！

因为环境和遗传的关系，我的个性和自信力是很强的。不过近几年，努力更改，比较有一点进步。思想方面，我以为一个人应先健全心身。无论对事对人总求其真实，所以我没有虚心之事，也没有交恶之友。

幼时即嗜运动，喜读武侠小说。并在双亲的教说下对于英雄武士极其崇拜。入学校后，深感国事日非，无日不盼英雄出世！同时自己平常对于军事也十分注意，记得自己从前常想学习海军，也想学习陆军，都遭到家中的劝阻作罢。今天竟超我心愿，学习国家最需要的空军，我真太幸运了！

《我的自传》（1934 年 9 月）

尽忠报国——愿长此以自勉！

（作于民国二十三年）